离止大魔王

三年更新一次。

方寸之间

我爹朝我下了最后通牒,他说我若是再变不成人形,便要把我送给钦州太守,剥了皮毛制成一件漂亮的狐皮披肩。

与我同病相怜的还有乌刑。他夜闯三戒堂生生将我啄醒,鸟爪子一抓我后颈便把我拎走,拎到学堂的后山上,面色凝重地告诉我,他爹说他再变不成人形,便要剁了他的爪子充作泡椒乌鸡爪,也送给钦州太守。

可见我们俩作为狐族与鸦族的族长继承人实在是不争气,否则两位族长不至于这样恼羞成怒。但这也不全然怪我们,全天下的妖怪基本都在三百岁以后才能化形,两百出头都算年轻有为,我们一人一个二百五,实在是才疏学浅,化不出人型。二位族长之所以这样着急上火,大概是因为学堂先生又找了他俩,告诉他们我们要是再拖学堂的后腿,便收拾收拾滚蛋。

学堂在钦州,专收天赋异禀可登仙途的小妖怪,千年来为上界输送了不少狐仙犬神,故而就名钦州学堂。钦州学堂里的妖怪都是妖中豪杰,只因整个学堂里只有我和乌刑是靠亲爹塞香火钱进来的,因此我们在一派积极向上天赋异禀的妖怪中显得格格不入,到了今年年末,整个学堂只有我和乌刑还是化不出人形的小狐狸和乌鸦了。

化不出人型有诸多好处,好就好在好他妈了个[哔——],我估摸着化不出人型的我们只在刨洞钻穴和展翅高飞方面颇有优势,但刨洞钻穴着实没什么卵用,我和乌刑走后门的事于是便人尽皆知了。

收了香火钱的先生急了眼,三天两头找我爹,长吁短叹捶胸顿足,意思是我们俩给学堂抹了黑,让我们要么化形,要么滚蛋。

但化形岂是易事,先生说化形的意愿要足够强烈,修为要足够深厚,法力要足够强大才行。我回回化形时都要走神,心想我又不是漂亮小狐狸,既不是白毛也无九尾,我万一化成什么张三李四的普通样貌,岂不是很丢狐狸精一族的脸?

我一爪子拍在乌刑的背上,让他早点儿洗洗睡,化形一事虽然迫在眉睫,却也不是个着急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问题,乌刑在地上蹦了两下,狗胆包天道,胡溪,咱们溜吧。

我向来遵纪守法爱岗敬业,对他的狗屁话充耳不闻,爪子一抬便要回三戒堂睡觉,他张开翅膀拦在我面前,神情诚恳道,胡溪,再化不成人形我们只能双双葬身太守府,不如趁夜下山去,反正先生见不着我们还清净,我们下山历练历练,指不定一个机缘巧合下就化成人形了呢?

我心说我信了你的鬼邪,面上流露出欣然赞同的神色,扭头就走,谁知乌刑反应极快,一爪子将我拎起来,摇摇晃晃地飞下了山,我于是完全并非自愿地逃了学,在空中哀叫了半刻钟,才叫乌刑丢在山脚下,摔了个七荤八素。

我滚了一身的泥尘,正要龇牙咧嘴地扑去咬乌刑,却闻到一阵极重的血腥味。一般人受伤腥味不会这样浓郁,这程度起码得是个分尸现场,我吓得毛都炸了,猫身蹑爪蹑爪地朝着腥味方向挪去,却见地上只有一小滩血,还有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

妖怪没有人的热心肠,一般路过这种凶杀现场不上去啃两嘴尸体都算好的。但学堂里都不是普通妖怪,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妖怪,不好见死不救,我于是扭头问乌刑道,你看看还有没有得救?

乌鸦啼丧,鸦族生来通晓生死,乌刑只远远望了一眼,便说还能再抢救一下,于是我们合力连咬带拖带扇翅膀,终于将他拖进了山下一间废弃茅草屋。乌刑衔了些药草回来,我将药草嚼了个稀烂,含着一腔又涩又苦的药草热泪盈眶地在他身上摸了一通,才发觉原来伤在心口,当机立断将他扒了个干净,再将草药敷上伤口。

这男人生得白白净净清隽俊秀,身材却十分不错,我呸了半天呸净嘴里的药草,绕着他转了两圈,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了个遍,正准备再仔细看看脸,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毫无情绪的睁开的双目,吓得嗷了一声便跳到了地上,蓬松大尾巴横在身前挡着脸。

乌刑嘎嘎笑了两声没出息,我才怯怯露只眼睛出来,发现原是他醒了。

——这时候考验演技的时候就到了,我对装作一只普通狐狸充满经验,打算装成一只一无所知的狐狸离开现场,深藏功与名,不料我还没给乌刑打眼色,这男人就沙哑道,狐妖?

我顿时愣在了原地。

乌刑显然也没料到这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妖,正要装傻充楞地飞走,男人接口道,怎么还有一只鸦族?

于是片刻之后,一狐一鸟充满好奇地站在床头说人话,场面登时诡异了起来。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妖?

他淡淡道,我就是知道。

他的神色很冷淡,眼睛的弧度锋利得像是刀刻,嘴唇很薄,整个人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我看得呆了呆,低低噢了一声。

乌刑也问,你是谁?为何在此?

他答道,我是钦州太守。

拿捏我俩生死的钦州太守忽然出现在面前,实在是叫人始料不及,我仿佛让惊雷劈了一般狠狠一跳,心尖悚然抽动,电光火石之间……

化形了。

妖怪化形是实质性的相由心生,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视野拔高了一大截,便低头看见了一身红纱。

…我呆呆的。

乌刑也呆呆的。

只有钦州太守神色不变,对这出大变活人的景象波澜不惊,稍稍挪了个位置让自己躺得更舒坦一些,才略微提了提唇角,笑道,小妖有为。

我这才颤颤巍巍地伸出爪子,发现一只白嫩嫩的长着修长五指的手随之而动,当即就要昏厥过去。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我真的化形了!

我兴奋得上蹿下跳,甚至忘了先看看自己长什么样,把乌刑往怀里一捧就狂亲不止,傻乐了半天才念道我命保矣,于是十分不怀好意地将奋力挣扎的乌刑递出去,笑道,来太守大人,美容养颜泡椒乌鸡爪,先献给您了!

乌刑破口大骂说我是只无情无义的小狐狸,太守将手抬起来,按上我的手腕不轻不重地一推,十分冷淡道,不必。

他的手很凉,态度也十分严肃正经,于是我满腔开玩笑的心思突然被浇灭,我意识到我还不知道他为何受伤,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我是妖怪的,更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妖怪,笑容突然便淡了,纠结地啃了啃下唇把乌刑又揣回怀里,犹豫半晌才道,我化形了,那我便要回山上了,大人您身上有伤,要不我先找人……

乌刑这厮大声打断我道,不回去!回去我就是唯一没化形的妖怪了!太守不杀我我都要让我爹活吞了,不回去不回去不回不回……

太守将手指一抬,立起食指做出噤声手势,乌刑便像被人掐了脖子一般收了声,他定定地望了我片刻,低声道,既然不愿意回去,你二人就跟着我吧。

回府么?我问。

太守摇了摇头。不了,有事要办,我不回府。小妖,你跟在我身边为我办事,事成之后,我帮你化形。

乌刑眼睛一亮,飞快点头,太守放下手指,乌刑立即能说话了,十分狗腿地扑楞着翅膀飞到他床边,噫噫呜呜喊恩人。我嫌乌刑实在丢脸,倒提着爪子便出了屋。太守虽受了伤,气势上却依然是个上位者,叫人不太敢打扰。我与乌刑在门外守了夜,第二日便跟着太守出了山林。

太守受了伤走得慢,我与乌刑在前打打闹闹。原先我还以为太守喜静怕吵,十分克制收敛,后来发觉太守并不介意我的聒噪,他神情极淡,好似什么都不能惊动他的心弦,我于是放下了十二个心,与乌刑拌了一路的嘴。

乌刑说我化形纯是个意外,是机缘巧合之下受了惊才化出的形,并不能说明我很有实力,只能说明我的求生欲十分强烈,因而我不得摆脱差生的名头,必须和他继续在学堂内垫底。我一挑眉梢,得意洋洋,问他我是美是丑,乌刑便不吭声了,好半晌才含含糊糊道,竟然还挺好看的,语气里透出几分不服气来。

太守大人脚程慢,我便一下蹿出大老远,到溪边照了照样貌——我果然未丢狐族的脸!倒影中的女子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实在挑剔不出什么毛病,只是我照着溪水总有些陌生感,我原以为我这跳脱的性子化不出这样好的皮相,谁知一受激还超常发挥了,长成了个大美人,我龇牙一笑,水中的女子也傻里傻气露出一排小白牙,笑得天真烂漫,阳光灿烂。

太守大人这才紧赶慢赶地跟上来,询问我道,如何?

我兴奋极了,颔首说好看,他凝视我许久,忽然露出极为浅淡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美人倾城。我忙学人作揖,连声道谢大人夸奖,他说不必,唤他司鸣即可。

作为一只钦州的小狐狸,我方知钦州太守的名讳。

司鸣不回府邸,自有去处,我们费了半日脚程随他进了人间集市,双双兴奋不已。我在百岁以前从未出过山,神智开化前最大的爱好是在山洞里刨土钻坑,乌刑不比我好上多少,连学飞都比其他族人要晚一些。后来我开了神智便是阿爹阿娘在照料,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就被送去学堂,从此过上了遭人白眼的拖后腿生活,哪见过这么多新奇玩意,看见什么都想上手摸一摸。

也不知道是这人皮生得实在太好,还是乌刑体型大如雄鸡,立在我肩头引人注目,总归走了一路,我们便被人看了一路,生看得我谨言慎行起来,唯恐露出什么端倪。司鸣倒是自在,领着我们熟练地在街道上穿梭,甚至还为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最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这客栈据说是家老字号,一代传一代地开了几百年,我却见其妖气很重,于是略略放出神识打探,惊觉上至老板娘下至小跑堂竟没有一个是人,全是大耗子,顿觉十分亲切,乌刑被拥挤的人群挤掉了两根毛,此时十分蔫,一句话也不肯说。

司鸣神情自若地迈步进了客栈,老板娘许是看他气度不凡,当即便殷勤地缠上来,问公子打火还是住店。司鸣神色温和,一手微微背在身后变出一个金锭,浅声道,寻人。

我与乌刑目睹全程,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它说“怎么钦州太守还骗人呢”,我说“他不是太守吗怎么这样穷”,但因为物种不同,沟通十分有障碍,我们的眼神交换得鸡同鸭讲,只好双双将目光再投回司鸣身上。

老板娘笑得客客气气,嗨了一声,说店内也没什么长住的客人,先生恐怕来错了地方。司鸣便将那一锭金子把在指掌间,故作漫不经心地一抹,旋即就要收回,老板娘神情立马一变,笑得满面堆肉,上前一扑就拽住了司鸣的长袖,乐呵呵道,先生明白人,谁不知道她消息最灵通,业界良心包打听。

我和乌刑看得瞠目结舌,又见一个跑堂小二手忙脚乱地经过,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耗子尾巴,一时不知该不该提醒。司鸣俯身到老板娘耳边说了什么,老板娘眼睛微微一眯,语气也虚了些,把着司鸣长袖的手略略一松,好似十分为难,牵强地哟了一声。

司鸣也不着急,只温声道,有劳。

老板娘想了片刻,勉为其难道,那便请先生先在店内住上几日吧,大人月末才来,急也急不得。言语间那小二又端着空盘子急匆匆地路过,我不由出声提醒道,尾巴……

小二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失误似的,将尾巴胡乱一收,连声道谢,回过头来又正正与我对上视线,突然疑惑地歪了歪头,咦了一声。

我异常乖巧地立在原地,他先将打量视线放在我身上,一会儿又移去看司鸣,好片刻才挠了挠头,憨憨一笑,说姑娘真是好样貌。

我矜持地抿了抿唇,竭力笑不露齿。

司鸣带我们上了楼,他自己一间房,我与乌刑一间房。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我在房内闲得没事做,想去与司鸣聊聊天,又觉着就他那性子估计不太想搭理我,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思来想去还是借机溜出去逛逛集市,便将守了一夜开始瞌睡的乌刑带上,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谁知一下楼我又撞上了司鸣,昨日他的衣袍让血浸湿了,使了障眼法才上的街,此刻他已换上了新衣,眉间冷意松淡,很有几分公子端方的意味。见了我,他才惜字如金地询问,做什么?

许是因为他激我化形的缘故,我对他有天然的亲近之心,倒也不是很怕他,于是如实交代,要出门逛逛。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钱袋,朝我递来。

我没忍住,嘀嘀咕咕道,你带钱啦?带钱了你怎么还变金子骗老板娘呢……

他道那金子是他十年的灵力,老板娘识货,并非上当受骗。我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接了他的钱袋,嗅见一阵若有似无的冷香。

那是司鸣身上的香气。

我忽然间有些不自在,也不敢与司鸣对上眼神了,肩头顶着昏昏欲睡的乌刑就跑,出了客栈,我严肃询问乌刑,你觉不觉得司鸣娘娘的?

乌刑翻了个白眼,说觉得我傻傻的。

我们在店内住了小半月,也没为司鸣办过什么事,好像他那番“小妖为我办事”的言辞纯就是为了带上我们的客套话,实在要说我们为他做了什么,大抵只是每日在店内忙不开的时候为他送热水泡茶。

我耐不住闲,总想找些事做,司鸣却过得悠闲自在,在店内泡泡茶看看书,偶尔带我们出门逛逛,乌刑将自己吃得油光水滑,看起来更像乌鸡了。那被我提醒过的店小二对我有天然的好感,闲时便与我聊聊天,他说我与司鸣生得郎才女貌,吓得我花容失色,告诉他饭可以乱吃话不得乱说。

与司鸣接触小半月下来,我早发现他并非常人,而是个神仙。

神仙!哪是妖怪高攀得起的呢?然而我还是不由为他一番糊里糊涂的话暗自窃喜,能与司鸣相提,就是值得雀跃的一件事。我才二百五十岁,在妖族中算是还未成年,根本没尝过动心的滋味,只觉得司鸣长得实在好看,气质也好,神色也温柔,而且尤其喜欢看我。

我也尤其喜欢看他。

他看我时时常会走神,我发红的耳根与不自在的神情就能被掩去,我曾将倒拿的书挡在面前偷偷瞧他,他发觉了也无其他反应,只低声提一句,小妖,这书你可看得懂?我大言不惭看得懂,垂眼一瞧,才发现字全是颠倒的。

接近月末,天总阴沉沉的,看着就像老天在积攒一场狂风骤雨,要将大地敲洗干净。我晚上才睡着一会儿,突然被一道惊雷惊醒,心内没来由地生起一阵恐慌,巨大的难过攫住了我,我茫然翻身而起,张口不能言,还未出声眼泪便掉了下来。一旁的乌刑呼呼大睡,我哽咽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司鸣倚在门口,试探问道,小妖?

我像被这话戳中了什么地方,忽然之间嚎啕大哭,他几步进了屋到我床头,温声道,莫怕。

我也真是吓昏了头,一把环住他的腰,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蹭,哭得抽噎不止,他身子一僵,好半晌才将手轻轻放下来,抚在我头上。

我鼻尖萦绕的全是他的冷香,也便是突然之间,我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红衣女子风姿绰约,纤臂皓腕,玲珑玉足,轻纱半掩着曼妙身段,展臂旋转时三千青丝飞扬,系在脚踝的银铃脆响。有一轮孤月悬在她身后,冷光如霜铺展开来,她在山顶的巨石上曼舞,凉风掀扬她的长发,露出一双孤冷如刀的眼睛,眼尾微微勾着,眼底一点潮湿的薄红。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恍然间觉得那女子便是我自己,我们虽不是十成十的相像,眉眼却韵味相同,连掀眼看人的气质都如出一辙。我呆了呆,才意识到这是我从司鸣身上看到的回忆片段,他好似从前便认识我。

但我只是一只二百五十岁的小狐狸,他从哪里认识我,又从哪里见过我的人形,在哪里看过我跳舞呢?

我困惑得怕都忘了,回过神来司鸣已经松开了手,眼神在黑暗中沉甸甸地望向我,我没见过这样苍凉的眼睛,鼻尖又一酸,心尖微微揪着疼。

无事了。他说,用指尖在我眉心一点,昏沉的睡意便袭来,我疲倦地倒下,心里飞快闪过几个念头。

他这样难过,跳舞的姑娘也这样难过。

第二日醒来,我记起昨夜用鼻涕眼泪糟蹋司鸣衣袍的事,愧疚难当,羞得不敢见他。才探头探脑地推开房门,却发现店内静得不同寻常,连向来话多的店小二都好似人间蒸发。我皱起眉,拔了乌刑一根尾巴毛才将他气清醒,他正要向我发怒,忽然一顿。——有人来了。

我屏息敛神,沿着楼梯悄悄朝下走,见到司鸣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前,神色很是难看。

我没见过这样的司鸣,好像他原来就是这样一个狠戾的人,只是平时压着内心的阴翳,此时才肆意彰显出来。他与男人分明只是面对面站着,气氛却剑拔弩张,那男人怒道,司鸣,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你被贬一回,难不成还想被贬第二回么?!

司鸣冷声应道,多说无益,你帮是不帮?

我想凑近些再听得清楚点,脚步一迈那男人就察觉了,骤然回头,朝我投来一道凌厉的视线,我一呆,憋了半晌才道。呃,我无意打扰……

他神情却变得古怪起来,那令人不舒服的压迫感也消失了,他看向我,神色很复杂,就像我看一只买不起的烧鸡。我有些局促地擦了擦鼻尖,壮着胆道,不如我回屋,你们继续……?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缩回手脚又走了,店里静了一天,直到晚间才恢复热闹,乌刑在我屋里从“他说什么贬不贬的可能也是个天上的神仙怎么神仙都扎堆吗”说到“怎么一看你神色就变了虽然你长得是好看但也不至于让神仙都一见钟情吧”,我烦不胜烦,罕见地骂了一句闭嘴,乌刑气势汹汹地来啄我,被我抬手一挥挡掉了。

司鸣找到了想找的人,便没有在店里接着住的必要了,我们出行时没带什么细软,走时也一身轻松。我和店小二已聊出了些感情,这会儿不大舍得,于是抓着他絮絮叨叨地念,说我学有所成了就回来看你,哎呀你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上回说一半的话本记得跟我说完啊!

他突然开口问,你再告诉我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我认真道,我叫胡溪。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说不记得也好。

这下轮到我欲言又止了。我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撑死了算是狐族族长的继承人,离上位还差几千年,怎么人人都像曾见过我,难不成这是我的前世留下的风流债?

多思无益,我平时就不大动脑子,现在一想就脑仁疼,揣着乌刑随司鸣到处乱跑还快活些。我问司鸣我们要去哪,司鸣只含糊交代要去取一件东西,他的神态不太自然,我不知是不是我疑心太重,总觉得他神情躲闪,不再看我了。

……他前几日还会出神望我的!

我有些纠结和生气,又不可无理取闹,一忍再忍,就和司鸣冷战起来了。

这其实只算我单方面的闹脾气,因为司鸣的话本来就少,我找不找他说话他都只有这么几句应答,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我在生气,最终还是我先败下阵来,时隔几日就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去找司鸣说话。

钦州在北方,我们出了钦州,一路南下,风尘仆仆的。我有点想我爹娘,便求问司鸣有没有什么法子给爹娘传信,我怕爹娘得知我乱跑回去打断我的腿。

司鸣难得地转过头来望我,询问我爹娘是什么样子的。

我爹娘么!毛茸茸的!暖乎乎的!很爱我的!我手舞足蹈地比划,从阿爹驮我到阿娘亲我全说了个遍,我说他们都是顶好看的狐狸,可惜生了我这么一只长得普通的小狐狸。

司鸣的双目柔和下来,我看得呆了,他浅浅一笑,说那便好。

是什么好?

司鸣道,你爹娘疼爱你,那便好。

一句话说得很落寞,我忍不住问,那你爹娘呢?

司鸣一句话带过,说他忘了。

他是神仙,当了很久很久的神仙,凡尘俗世已经忘却。

我忽然特别想问问他,司鸣,那你忘不了的是什么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当下月色正好,乌刑自己飞出去溜达了,我和他围在火堆旁,火光温热映着我身上的红纱,愈衬得我肤色白皙。光影柔化了他的五官,让我生出他注视我时十分深情的错觉。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问话堵在嗓子眼里,他收回了视线,低语道,早些睡吧。

我的冲动偃旗息鼓,我恍恍惚惚地想,我都在想些什么呢?我是一只小妖,他是一个神仙,虽然官职尚不明确,但一定是我怎么也追不上的人。

我怎么就是想要亲近他,想要勾一勾他温凉的手指,想要亲一亲他柔软的唇瓣呢?

我怎么就有作祟的心呢?

我们花了几月的时间在路上,遍看人间好玩事,还尝了不少好东西,什么糖葫芦桂花糕藕粉凉皮白斩鸡,吃鸡的时候乌刑非常难过,总觉得是自己被摆上了餐盘。我看他日渐肥硕的体型,觉得他离这天也不远了。

期间司鸣与那男人又见了一次,这一次男人是被司鸣召唤来的,并非自愿下界,于是司鸣元气大伤。我没有偷听人说话的癖好,隐约只听见几个词,男人问司鸣舍得么?司鸣说事已至此,不必再问了。

司鸣又问男人,养得怎么样?

男人说,养得很好,拿了魂石,即可回来。

我拿着一只小木棍在沙土上作画,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只肥硕的乌鸦,还有一个清俊的男子。

画上男子眉目温柔,轻轻地给狐狸顺毛。

经过几月奔波,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南方一座城池,城墙高大景象繁荣还傍着海,鱼的味道非常不错,乌刑吃得很高兴。司鸣领着我去了另一家客栈,这些客栈好似都是连锁的,清一色的都是大耗子,店内有位小姑娘,见了我便红了眼眶,朝我飞奔而来,一言不发地拉起我的手。

……妹妹你冷静一点啊!

我还没抽出爪子,司鸣就先替我出了声,冷淡道,小乔,撒手。

那叫小乔的姑娘便听话地撒了手,抹抹眼泪,红着眼睛朝我一笑,一言不发地又走了。

……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乌刑跳上我的肩膀,压得我肩头一沉,靠在我耳畔说,你发现没有,这城里好多狐狸。

我发现了,路上走的人里有一半都是狐族,这简直就是一座妖城,不知司鸣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还要千里迢迢地带上我们两个拖油瓶。

我这几日寝食难安,只因狐族大多好像都认识我,见了我便投来充满感激的目光,或报以娇羞一笑,乌刑看了都毛骨悚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全然被蒙在鼓里。

我原先只打算救一个濒死的男人,没想却救成了钦州太守,原以为救完就完了,又莫名其妙随着他出来,顺便得知钦州太守是个被贬下凡的神仙。我知道我随他出来的理由根本不是要陪乌刑逃学,我只是喜欢他,无法抵抗地喜欢他,但一路走到这里,我有些疲倦了。

我在火堆旁曾经挨着司鸣坐过,看到了更多的画面。

我看到我曾救起那总是冒冒失失露尾巴的店小二,看到我初化人形时被司鸣识破真身,看到我与司鸣势不两立,看到我一力保下将被剿灭的狐族,还看到我和司鸣在冷月之下接吻。

在红衣女子曾舞过的巨石上,司鸣微微垂着头,然后眼神相对,鼻尖相抵,至死方休的爱意迸发,神与妖唇舌相接,天上滚落一道惊雷。

我不想再回忆了,于是避开纷扰的人群,独自坐到海边。沙滩又松又软,我站在岸边的巨石上眺着远方,一座孤岛伫立在沉默的大海中央,显得渺小又遥远。

司鸣不知什么时候寻了过来,还带了两壶酒,我们盘腿对坐,却没什么话说,只好闷头喝酒。

他的手指修长,握着酒壶也很好看,我在他记忆片段中见过他握剑,剑尖淌血,身后是一只重伤成原型的狐狸,身前是九天诸神。

你执掌天道。九天神佛的声音如此震耳,不怒自威,字字句句都像要将人压进地底。

却知法犯法,触怒天道,当剥去神职,贬入凡尘,何时思过,何日飞升。

我大概是酒劲上头,忽然之间胆大包天,伸手去掰他握着酒壶的手指。

如果当时我在就好了。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手里握着他发凉的指节,自顾自道。如果当时我在就好了,给你当炮灰也好,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所有人的苛责威压的。

他目露震惊,连手指都忘了抽走,近乎呆滞地看向我,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神色紧绷地想要离开。

然而他绕来绕去却始终离不开这片海岸,眉头一拧,低声对我道,别哭了,我们进了幻境。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中过招,也没想到司鸣会中招,抽了抽鼻尖才带着鼻音问道,什么幻境?那我们现在在哪?

司鸣苦笑一声,说大概是那黑衣男子所设的幻境,幻境有小有大,此处场景较小,他恐怕是画了一小块地以作幻境,将你我困进来。

话音刚落,我便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司鸣和另一个我从远处跑了过来。

我一骨碌爬起身,不断辨认两个司鸣,除了衣着不同以外,其他一切都相同。假司鸣就像看不见我们似的,旁若无人地跑到我们跟前,透过我们望向大海,浅笑道,漂亮吗?

我看见我跟在他身侧,笑得肆意张扬,面上有飞扬的神采,清脆应道,漂亮!

司鸣的神情僵硬了。

我旁观片刻,也终于承认,这幻象里的我并不是我。眉目再相似,也终有细微的不同,她的气质是我所没有的,明朗飒爽,令人仰慕。她脚踝上挂了银铃铛,走起路来便响,她从人类手中救下奄奄一息的店小二,自信又漂亮地对他说,我叫胡情,以后便是你恩人了,你要记住我。她率族人与天兵相抗,保全险被剿灭的狐族,她在明知抵抗不过天道,第二日便是死期的夜晚,为司鸣跳舞,跳到脚尖磨出血来,血色蔓上眼底,她与司鸣拥吻,咬牙切齿地说我爱你。

原来那黑衣男子并不是讨厌我的,他是想借幻境告诉我,让我不要再深陷了。

但太迟了,胡情死时留下一缕残魂覆在我身上,于是我从一只普通的小狐狸忽然有了神智成了妖,狐族族长这才将我收作女儿。她的残魂引我被司鸣吸引,司鸣又出于私心以灵力为我化形,化出的不是我该有的模样,而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人。

我早就分不清喜欢司鸣的到底是她的残魂,还是我自己,我身上就好像有一个真的我,一个假的我,假的我人人喜欢,真的我一文不值。

幻象在我面前接吻,我满腔的酒气,神志不清,我问司鸣,你能吻我吗?

你能在这幻境当中,无人知晓之处,天地之间,方寸之间,吻我一次吗?

他将脸微微凑下来,鼻息炽热纠缠,眼睛却透过我望向了另一个人。我是只普通的小狐狸,并非白毛,也无九尾,就连化形都是按着别人心底心心念念的人长的。我身上存了他人的一缕残魂,引我飞蛾扑火,引颈受戮。

司鸣破开幻境,我们才知竟在幻境当中困了一天一夜,出来时已是艳阳高照了。店家丢了俩贵客,情急之下将乌刑捉了,要他交代我们在哪。乌刑于是遭受了无妄之灾,毛都被拔秃了,活像一只待烤的肥鸡。

乌刑见了我们便大肆哭诉,许是情绪太激动了,他竟然哭着哭着从乌鸦抽长身形成了人,化为了一个眉目俊朗的小公子。

我与他大眼瞪小眼,乌刑骤然欢呼一声,冲上来便将我抱住,激动念道,胡溪,我化形了!咱俩终于可以回学堂去了!

我恍惚间想,是啊,我可以回学堂去了,爹娘要因为我外出许久打断我的腿,我还要回那家客栈,听店小二把剩下的话本讲完呢。

司鸣立在一旁,久久不曾言语。

我问司鸣,你要的东西就在那岛上,且只有我能拿到,是不是?

司鸣面色苍白,不置可否。

我说,我为你取来。

乌刑不明所以,笑得像个纨绔小公子,用力拍拍我的背,说快取,取完我带你回钦州,咱们也耀武扬威去,哈哈哈哈哈——

我当日下午便上了船,去时是我和司鸣,临到上岛,便只有我一个人能往前走了。

岛上除了树木什么也没有,连活物也没一只,一个洞穴静静地掩在树丛之后,我朝洞穴内一迈,便见一颗石头悬在半空,流光溢彩,我将手一探,那石头好像感知到故人归来,静静地落下,正躺在我掌心。

我合拢手掌,一些片段在我眼前闪现,然而那都不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就好像是一缕风,从他们身旁刮过,顺便看到了这些情景。

司鸣站在船上等我,我知道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柄长剑。

胡情回来之后,他是不是要再次被贬呢。

那黑衣男子终究是同情我,兴许第一次见面觉得他不是好人,是场误会。

店小二终于要见到他的恩人了,他只要再问你叫什么名字,就会有人对他说,我是胡情,你的恩人,你怎么连恩人都记不住?

是假的我喜欢你。我对司鸣说,神色恳切真诚,不似作假。

长剑贯穿我的胸口,那是比我此生所有摔倒受伤加起来都要剧烈的疼痛,他的眼泪不似体温偏凉,是灼热而滚烫的,打在我的脸上,他与我站得如此之近,好似在拥抱我,与我耳鬓厮磨,冷香萦绕我鼻尖。

我察觉有什么东西沿着血出来了,滴在那颗石头上,而我的喜欢未曾动摇,我骤然想起了昨日那个终于还是落下来的,缠绵的吻。

在无垠的大海边,冷清的月色下,幻境当中,无人知晓之处,天地之间。

他在方寸之间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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